姜银儿认真正声:“世兄,‘言而不信,师岂贵乎?’你不能总是想着欺骗长辈。”
“……银儿,我出主意是为了你好,你却要出卖我。”裴液低声道。
“……可是,”姜银儿绞着手,小声道,“世兄做得就是不对啊。”
裴液沉默,想了想:“银儿,其实我刚刚是考验你的,我从来不骗人。”
他抿唇真诚地看着少女,姜银儿抬眸瞧着他。
“那世兄把鹑首去了。”她道。
“……”裴液转过头去,“练剑吧。银儿,我今天那一剑,你有没有觉得超乎寻常的厉害?”
“嗯,是越前辈的剑吗?”姜银儿微笑一下,望向剑场墙外的夜空,“我是第一次见呢。”
“以前我没法用这一剑胜过那个晏日宫的。”裴液道,“但这两天我忽然有这种自信——我在剑上变厉害了,银儿。变厉害了很多。”
姜银儿微怔:“世兄一直就很厉害啊。”
裴液摇摇头:“现下更厉害了。”
姜银儿愣愣看着他,一时实在没理解身旁这位世兄“更厉害”,还能厉害到什么地步。
“我看别人手中的剑术,总觉得很清晰,剑势、结构、用意、剑理……都一眼清楚。而且我能更轻易地瞧出他们的破绽,哪怕是许问桑这种层次的剑者。”裴液仰头道,“今日我和许多剑生弈剑,都有这种感觉。仿佛从前那种来自于‘灵感’的、隔膜了一层的直觉,这时候落定为清醒的认知了。”
“那是……因为什么?”
裴液望着夜空,安静了一会儿,然后偏过头,在少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。
姜银儿惊愕地看向少年:“九生?”
“嗯。”裴液朝天伸了个懒腰,“秘密,你不要和任何人说哦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姜银儿怔了会儿,仰头看着身旁的少年,“那,那世兄其实也可以不用告诉我啊。”
裴液低头朝她笑笑,温声道:“我就是想告诉你,我真正有多厉害嘛。你以后盘算的时候就不会出错了。”
“……”
姜银儿瞧了他一会儿,然后回过头望着墙头,也学着他把两只胳膊举起来伸了个懒腰,娇声道:“知道啦,世兄。”
……
……
姜银儿是裴液遇见过最称心的陪练,她剑理扎实,剑野开阔,兼以超卓的剑上直感,几乎裴液想到的一切她都能想到,实在有棋逢对手之感。
王守巳、宁树红等人很厉害,但大多时候不能捕捉到他那些最敏锐的剑,搔不到痒处。杨真冰在剑招上登峰造极,正如他姓名般细锐而清晰,裴液和他弈剑很新鲜,但打得并不痛快,就像两道错开滑过的剑刃。颜非卿不跟他练剑。
而除去那些剑态与意心之剑,单论剑招上的攻防,裴液在某些方面其实并没有姜银儿扎实。大多时候是少女一本正经地给他示范一些大派剑门共知的弈剑套路,或者给他讲解神宵的剑理与思路。
裴液所谓清晰照见剑招缺漏的能力并没完全在少女身上生效,也许那是条有高度的线,世上还有许多剑者在这条线之上。
但他确实觉得自己进步更快了。
在剑场度过了今天的最后两个时辰,裴液和少女踱步而回,温凉的春夜,清辉像层薄纱垫在脚下。
翌日的修剑院依然规律而清静,除了目光投向墙外时瞧见的那些高耸楼阁,在这里几乎感知不到院外那座热闹都市任何存在的痕迹。
所有的俗事杂务一概抛却,裴液很快在这里重新感受到潜心修剑的快乐。
上午课业结束,裴液跑到藏剑楼上又去寻了一遍秋骥子,忽略了老人的横眉冷对,把自己的剑梯书递在了他案前,请教接下来的学剑。
年前这位院长是给他列了修习计划的,但春剑之后,裴液就一去无踪影,任老人如何翘首以盼也盼不到了。
“院长,您看看我接下来学什么剑好?”
“你是谁啊?”
“学生是裴液。”
“裴液是谁啊?”
“裴液是您亲笔推举的凫榜第三。”
秋骥子抬眸睨了他两眼:“听说你昨天很威风啊。”
“不敢,都是仗剑院威风,狐假虎威。”裴液认真道。
秋骥子接过剑梯书:“这次学多久?”
“至少一个月!”
这话多少有些怪异,一个月的修剑其实往往没什么可拟定,现下练的哪门,便接着练哪门就是,最多不过指配两三门辅剑参考。
院里唯有这位少年,是真把一个月当成充分可利用的时间,偏偏秋骥子也认同。
“春剑六种,你已习得《初月北雨》《风瑶》《黄翡翠》《杨花》《桃花》,尚缺一门立春时节的剑,《冬柳》《见燕》,选一门学了就是。”秋骥子立起来,取了一条庞大繁密的古卷摊开在桌上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剑名。
“你春剑立得很好,而且有些过分得好。《初月北雨》《风瑶》《翡翠》三门俱为台柱之剑,以致后面三季都须得按此标准。夏为盛烈,更不能弱于春剑。”秋骥子道,“与春剑一样,你也先学最核心的夏至之剑吧。”
秋骥子翻着古卷,虽然言语上说不认得少年,但显然几月来并没为此停下心思,他熟练地寻到位置,推到少年眼下:“《雷琴》,龙君洞庭之剑,不涉意、心二境时,为‘云中君’剑系之魁。”
裴液低眸去看。
“剑在七楼,与《初月北雨》一般是可为意剑而撰剑者不为其意。须洞庭单独允许方可学,但你有云琅‘诸剑许’,已含在其中。”秋骥子递给他一枚取剑的小牌子,“这门剑算是简短,仅有三篇小章,但学剑上稍微有些迂曲。”
裴液抬头:“什么迂曲?”
“《雷琴》所奏为三首曲子,《广陵》《禹会涂山》《水云之君》。想要学会这门剑,你最好先去学一学弹琴。”
“……”裴液愣愣。
“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弹琴吧。”
“我都没摸过琴。”
“嗯,去摸摸吧。”秋骥子总算露出些瞧看焚琴煮鹤之辈的笑意,“这门剑你在羽鳞试前学会。有闲暇再学几门辅剑,夏剑也就搭起个架子了。”
裴液轻叹一声:“知道了。”
他再次低头看了看,记下了老人勾起的这几门剑,躬身拜谢,退了出去。
心里盘算着这几门剑,其实裴液想得比老人要更多些。
秋骥子是按照一月时间布置的修业,学会《雷琴》,再学两三门立夏、小满之类,已经十分惊人。但除此之外,裴液还有一门自己真正想学的,是本放在包袱里许久的意剑。
《幽幽地中仙》,这门自博望带来的意剑,被补全后是可以预见的强大。裴液有事没事一直在翻磨,但最终是没有整块的时间拿来习悟。
如今这个月终于是有了机会,而且缥青这时候也在神京,学完后刚好了可以交还给少女。
还有朱哲子交在手里的《四气玉烛剑》,从剑梯上说应当是下一级再学,不过裴液也打算翻看起来,既为以后学剑方便,也可以指导当下【蝉鱼观】的剑业修习。
裴液在门外怔了一会儿,终于拾阶上楼,取了这门《雷琴》出来。
在剑院里清清静静地习了两天剑,神京的喧闹似乎都隔在墙外。仙人台没来打扰,大明宫里也没递什么消息,只听课习剑时听说些剑坛的近日风闻。
裴液两天来把《冬柳》习得差不多,剑梯世界中如今一片春意盎然,桃花鲜艳,蝉鸟依依。
不少剑生是会离院交游的,或者是大小剑会,或者是不同门派、新友之间的交往,就如前两天华山问筝邀请裴液一般。
裴液倒没有去,一来他这两天习剑休息挺怡然——于他而言习练《冬柳》这种剑术确实算得上是休息——二来其实也没什么人约他。裴少侠回京的消息还不怎么传开,人们不晓得他性格为人,也没几家剑派和他相熟。
他唯一熟的其实是云琅和洞庭,但这两家也不办剑会。
今日天色渐昏,裴液带着一身薄汗还剑归鞘,在青石上坐了下来,又盘腿翻看起剑籍。
依然是姜银儿的“丙六”剑场,裴液已经决定就和她共用一个了。不过今日既无知剑业也无弈剑业,少女便离院出去了,并不在此,他一个人带着猫习练了两三个时辰。
月亮新新挂上墙角的时候,剑场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,姜银儿从门外探进了头。
裴液偏头看去,笑:“怎么偷偷摸摸的?”
“我看看世兄还在不在。”姜银儿走进来,身上穿的不是剑服,而是一袭淡鹤纹的清白裙子,也没有背小包袱。
她走进来合上门:“世兄还练剑吗,我陪世兄练一会儿。”
“别了,你裙子这样漂亮,弄脏了不好。”裴液含笑瞧着她,少女一如初见般干干净净,脸上也没有妆容,但发上插了支兰坠玉簪,“去哪儿玩儿了?”
今日是崔照夜长孙玦约的少女,本来姜银儿要请裴液同去的,但裴液心想就这三个女孩儿,自己跟她们也没太多可玩儿,尤其他至今耿耿于怀过年时张飘絮那句“你好朋友怎么都是女的?”因此一口回绝了,自留在剑场练剑。
“和她们一起看了两场弈剑。是天山的群非、商云凝,分别和续道山的鹤杳杳以及崆峒的姬卓吾。”姜银儿赞叹道,“他们都好厉害啊,世兄你没去真是可惜,这两场没多少人见到,是天山特意邀请的崔姐姐。”
“哦?那谁输谁赢?”
“群非败了,商云凝胜了。”姜银儿笑,又道,“天山现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,偏偏许多人眼红不服,回来路上长孙和崔姐姐一直愤愤不平呢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裴液不知想起些什么,怔了下,一时没讲话了。
身旁姜银儿却笑道:“世兄,我还给你带了份请柬呢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天山要在别馆办一场剑宴,广邀神京剑者,大概是半月来最值得关注的一场了。今日去的就是此事的前奏。”姜银儿笑,“人家知晓世兄呢,我一说世兄在剑院,人家特意现写的请柬,托我带来。”
少女将一片木中镶玉的刻简递了过来,入手清寒,确实是群玉天山的风格。
裴液打开,上面是细而直的笔迹,裴液倒没见过,但口吻很亲近:
“敬问裴公子安好,
事务既清,旧谊尚在,正盼一晤。计三月十六于天山别馆举一剑宴,顺邀裴公子光临敝门,一会天下剑友。
另,天山已下榻神京,不拘日期时辰,盼君相扰。
壬午年三月十二日,天山剑门敬上。”
姜银儿在旁边偏头,颇感兴趣的样子:“天山剑者可真是久不入江湖,遥在天西,一直都神秘高远,现下竟然主动举行剑会。肯定很多人都会去的。”
裴液瞧了一会儿,折起来:“你要去吗?”
“我们都去啊。”
裴液怔:“什么都去?”
“就是崔姐姐和长孙啊,还有、还有崔姐姐那许多朋友。”姜银儿莫名小声了些,赶紧略过,“今天我们是在西池台上见面的,都还没去过天山别馆。”
裴液倒没太多想:“……这么说会去很多人了。”
“嗯啊,所以是大剑宴嘛。”
“哦。那就是四天后,也很快了。”
“世兄不会不去吧?”
“……去啊。以前、以前在博望的时候,我就和天山有交集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姜银儿笑,“今天崔姐姐和长孙听说世兄回了剑院,可高兴了,我还给她们讲了你一剑击败那位许真传的事。”
裴液笑:“那你有没有跟她们学我的狠话。”
“……我才不说粗话呢。”
裴液轻叹:“那真是丢了精髓。”
明月高升,两人坐一起聊了小半个时辰,裴液身上汗落了,便一齐往寝院而回。
于少女来说今日是颇开心的一天,见了此前未见过的顶尖剑者出手,而且春风杨柳的时节里,不时有新的大剑宴召开,简直是剑者们的奢侈。
而对裴液来说,今日除了安心修剑外还另有一事。
当日李缄所言的第一次【命犬】之会,就在今夜子时了。
章节错误,点此报送(免注册),
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,请耐心等待